朱温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扯他的甲袖。
转眸一看,却是田珺,她右手蛇矛怒卷,一击将冲杀而来的三名敌兵全部逼退开去,让人很难注意到她左手的小动作。
“怎么了?”朱温问道。
田珺神色有些局促,低声道:“我知道你不肯走,因为你不想被人觉得没义气。可大家一起死了,也没什么意义。”
“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在撤退时把小霍和我带上。对于其他人而言,你活着,才有人给他们报仇。”
这个平日里一直大大咧咧的女人,竟说出一番相当现实的话语。
朱温这才意识到,她是魏博田家的人,身上天生流着那位以狡狯冷酷著称的首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血。
田珺的话并没有多想,只是一种本能的判断,加上一点十九岁女孩子对于死亡的恐惧。
但却无意间暗示出世界的真实。
殿后的骑士们,朱温大部分都不熟。
他作为一个本性疏懒的人,连自己营中五百人都认不全,营中庶务泰半是由二哥朱存帮他打理。
对于朱温而言,田珺与霍存属于亲近且对自己有用的人。
而其他人则属于牺牲掉对他无损。
义被构建出来,也只是确保群体利益的一种行事方式罢了。然而随着人们的相信,义却被标注了比利益、乃至生命更高的价格。
朱温当然明白温情脉脉下隐藏着的本质。
但朱温相当不喜欢这一套。
除了那些已心肠彻底硬如铁石的上位者,很少有人能喜欢这套。
而且,不管朱温是独身还是带几个亲信逃跑,未来都背上了弃军而逃的污名。王建等人可以肆意宣扬这点,诋毁他的义气,打击他的声誉。
不然王建岂会考虑不到自己谋划中明显的疏漏。
王仙芝之所以选择战死蕲州,尽可能保全兄弟,就是因为四十年建立的义薄云天之名,经不起损毁崩塌。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头白虎的虚影。
“是为了义气和大家一起死,还是贪生怕死逃跑而活下来?”白虎像人一样箕踞,嘲弄地看着他,神态与朱温嘲弄别人时一模一样。
大夏龙雀是魔刀,却并非凭空在人心中制造魔念,而是将人性中天然的阴暗面折射出来并具象化。
嗜杀,色欲,贪生怕死……这些深镌人性中的负面特质,不但人人有之,而且上位者因为掌握了权力,反而要比平凡人更加强烈。
魔刀令他将自己真心的阴暗真实看得清清楚楚,让他磨砺本心,也是对他未来的一种警示。
因为朱温想要到云层上方去,但如今占据云层之上的那批人,又正是他最讨厌的样子。
朱温心中念头百转之间,柳梦烟、铁摩勒两大掌门已经再次抢攻上来。
敌人正面拉长,翻上两侧的山坡,迫使己方队列内缩成圆弧状。
王建、陈丽卿、刘鄩三人也不紧不慢加入战团。
草军战士们抵挡越来越艰难,不时有人遭受夹击而毙命,阵势被撕开一道道口子,马上就要承受不住围攻而全面崩溃。
朱温已必须做出决定。
但他仍不愿意放弃这些兄弟。
他不甘心。
他更不想被人说成一个面对王建只能逃跑的懦夫!
朱温挺刀向着王建猛扑而去:“蠢货,你认为这种雕虫小技能奈何得了我么?”
“别犟嘴了,小子。”王建泰然道:“你明明是一败涂地,只能以狂怒掩盖自己的失算罢了。”
说着手中杆棒激荡,划出扇形的残影,抵挡向朱温的刀芒。
两大掌门见朱温竟未逃走,很快又向他凑过来。
加上王建,三人夹攻,按理拿下朱温的首级,也就是几招的事情。
但朱温心中仍存有希望。
他并非全无布置,只是可能已来不及了。
一声狂雷般的咆哮陡然划破了漫天惊风。
铁摩勒、柳梦烟、王建三人只觉滚滚而来的音浪震得鼓膜疼痛,手上招式不由一缓。
孟楷脚下并未穿宽大的木屐,甚至没有卸甲,健硕的身躯直接冲入泥潭之中,凭着绝强的纵跃之力,一次次自泥沼中腾跃而出,带得泥浆像沸腾一般迸溅。
水流依然带着石块和冰块呼啸而下,有不少直接打在孟楷身上,撞击之力令孟楷很快受伤数次,口中也逸出血线来,但他的表情却越发豪勇。
“伤我师弟者,当灭族。”孟楷浑身鲜血斑驳,却以充满杀意的眼神扫向铁摩勒、柳梦烟、王建三人:“你们是嫌自己命长了,还是族人太多了?”
仅仅是孟楷身上翻涌的气血波动,就令三人感觉到仿佛被巨石压住胸口,难以喘过气来。
宋州战场上,雪帅齐克让评价过孟楷是武学奇才,假以时日,武力必然在自己之上。
很显然,这半年里,孟楷厚积薄发,艺业已有了极大的突破,宣花大斧一荡,浩然若力劈华山,两大掌门陡觉威势逼人,顷刻抽身退去。
至于王建,更不敢撄其锋芒,将杆棒在地面上一点,借力退开三丈。
“孟绝海不愧是勇冠三军,上次也是你搅局坏了咱大事。”王建冷笑道。
虽然早有预料,但朱温瞧着孟楷湿透的衣甲和满身的污泥,身上被泥石撞出的伤口,与唇边的血线,仍不由眼中略酸:“师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孟楷扬了扬粗浓的眉峰:“我如果说你长得很像我弟弟,你信吗?”
又道:“他若还在世,也有你这么大了。”
朱温神色微变,孟楷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骗你的,你还真信了,我孟楷哪有什么弟弟。”
“做师哥的爱护师弟,岂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朱温想不到,一向率直没心眼的大师哥孟楷,在生死战场上,竟和自己开起这样玩笑来。
其实他让孟楷在略靠前之处,而亲自殿后,本来就有以身为饵把王建诱出来的计划。孟楷身旁,他很是配了些好手。
以朱温想来,孟楷之勇,深入人心,若孟楷直接就在自己身边,敌人必然忌惮,不敢轻易发动。
未想到王建用泥石流冲下来,精确切断了后队与孟楷之间的联系,他几乎弄巧成拙。
然而孟楷竟不带一兵一卒,直接舞着大斧,顶着盖顶砸下的土石,自泥石流积成的泥淖中横穿过来。
孟楷就有这样的底气,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也顶得上千军万马。
孟楷的功夫,走的是聚沙成塔,厚积薄发的路子,相当重视夯实基础。因此朱温刚投到黄巢门下时,便发现孟楷的武艺比自己强得并不太多。
然而孟楷已到了量变引发质变的关键阶段,突破瓶颈之后,进境之速,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如今即使面对四帅一级的宗师高手,也未尝会落下风!
“王盟主去了,我孟绝海便做第二个王盟主,凭手中大斧,威压天下!”孟楷抗声道:“你们这帮虫豸,岂堪一击,一发上来吧!”
说着,孟楷到队伍后头去牵马:“一百骑士被五百个几乎不着甲的步兵压着打,也实在不合情理。”
听到这话,不止朱温,尚存的草军战士们在绝境逢生,长舒一口气之后,也不由苦笑。
草军骑士又不是朝廷的精锐具装甲骑,敌人的步兵却尽是精锐,这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然而己方有孟楷这样的顶级猛将打头,还真不必继续防守,大可上马冲击敌人。
小规模的骑兵作战,有没有猛将作为核心,实是天壤之别。
“虫豸们退下去了,好得紧。”孟楷决然道:“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话音方落,众人便看见远方腾起阵阵烟尘。
王建显然不止安排一道伏兵,敌人的骑兵队也来了。他们为了避开朱温的侦查,躲在侦查范围之外,因此赶过来花了点时间。
但对孟楷来说,这无疑不是什么大事。
他当先驰马而下,宣花大斧横扫,日不移影间,便将四五名忠武军锐卒的脑袋全数劈成两半,如劈柴火一般。
“你的剑虽然很利,但还是比不上我孟绝海的斧头利。”面对不敢撄自己锋芒的昆仑派掌门铁摩勒,孟楷出言讥讽。
铁摩勒当然不服气到了极点。
但这个古铜色脸膛的青年人散发出的威势,实在让他联想到父亲铁昆仑临死前跟他说过的王仙芝的绝世气势。
这青年人遍身泥泞血污,却胆气越壮,仿佛世外凶神。凛凛威严直接震撼到铁摩勒心坎里。
铁摩勒冷声道:“小子你休得猖狂,待本掌门的回鹘骑士过来……”
原来王建设下的第二道伏兵,正是铁摩勒在甘州重金招募的回鹘骑士。
这两百骑士,都是回鹘人中弓矛俱精的键锐之士。听说监军宦官杨复光要组建监军院亲兵,铁摩勒直接将自己招募的五百回鹘骑兵献上,其中三百人参与了绞杀王仙芝的蕲州血战,剩下的两百锐骑则交给了王建,作为进一步的底牌。
但孟楷眸光流转,气吞山河,全然没把这些即将拍马杀到的回鹘勇士放在眼尾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