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中不断蔓延的大火熏红了夜空,街道上驾着装满水桶的马车的官兵也陆陆续续涌入了风府。
“快!”
“咳咳咳咳咳!”
(“哗啦!”)……
“咚!”
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岳灵泽被罗风猝不及防的一掌直接打晕了过去。
看着眼前倒地的人,停在原地的薛锦一时间也没能回过神来,心中仍在为罗风那一句手刃生父感到惊诧。
“不能让人看到他在此处,送他回靖诚王府”
罗风漠然地说完就朝着府外走去,冰冷的脸上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说话间甚至就连一个眼神也不曾给到地上的人。
“…是”
清晨的寒雾如薄纱一般飘浮在枯木树枝之间,悬在天边的残月似乎还在对破晓的曙光做着最后的抵抗。
太师府内,荣玄不紧不慢地将漱口的茶水吐进了侍从手中的玉杯里,帘外此前城门守卫正恭敬地跪在地上。
“靖诚王独自回京了?”
“是,这是他的令牌”
“他,看上去可还好?”
“似乎很是虚弱”
“…嗯,登基大典在即,新君圣体不容有失,即刻着人前往靖诚王府迎他入宫,命太医院好好看顾,切记莫要再生出什么差错,否则一并提头来见”
“是!”…
天边的晨光慢慢晕开,为冰冷的城墙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入城的时辰一到,城外等候的百姓开始陆陆续续踏入了城中,而商筑所乘的马车也行驶在他们当中。
“观主,我们去哪儿?”
“太师府”
景星性命垂危,岳灵泽却在此时突然离开,个中缘由他虽不知可心中已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若真的入城,想来荣玄不会毫无动作,与其四处搜寻惹人生疑,倒不如直接去太师府。
靖诚王府,阿福和阿顺替被薛锦带回来的岳灵泽更换了衣衫,望着才一阵日子不见就形容枯槁的人,即便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两人也能猜到他定然受了难以言喻的苦楚。
“不是都要当陛下了吗?怎么还会变成这样…”
“以前再伤得重也不曾这样消瘦过,王爷他…真的不用请大夫吗?”
阿福蹙眉担心地说着转头看向了窗边抱着剑的薛锦。
“他的毒已经解了,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担心再熬些安神的汤药就行了”
“那我这就去”
得了她的话,阿福黯淡的眼中多了些光亮,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冲出了屋子,只是刚一打开府门前便撞上了前来迎岳灵泽入宫的官兵。
“你们…”
“我等奉太师之令,前来迎靖诚王入宫,还不速速前去通传!”
挺直了腰背坐在马上的盔甲男子冷冷地俯视着显然被眼前景象惊吓到的阿福。
“入宫…”
虽然心中忍不住恐惧,可顿了顿后阿福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
“我们王爷身体有恙,能不能让他用了汤药之后再走?”
“到了宫中靖诚王自有太医照料”
“……”
“还不快去!”
看他站在原地愣神,马背上的男子蹙眉发出了一声怒喝,或许是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阿福又看一眼门前那些士卒后转身又退回了府中。
“听闻昨夜你府上失火,夫人没能逃出,如今火势可止住了?”
“谢太师挂怀,火势已经止住了,只是有愧太师当年指婚的美意”
太师府
用过朝饭的荣玄站在栏杆前徐徐抛洒着手中的饵料,看着水面拥挤争抢的鱼儿,他灰白的面容始终冷峻严肃。
来不及换下一身破损血衣的罗风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后,始终低垂着头。
“…我记得你从前那位夫人似乎也是葬身大火?”
“…是”
“那时她已有孕在身了吧,若是没有那场火,你的孩儿也该是能上阵杀敌的年岁了”
“太师竟还记得这等小事”
“记得…你那位夫人似乎还颇有几分当年苏皇后的神韵,可惜了”
淡然拂去手上残余的饵料,荣玄慢慢转过了身,一贯锐利的眼眸扫过了他的脸,又过了一会儿后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死不能复生,痛失爱妻,你心中悲伤在所难免,只是新帝登基在即,一切当以大局为重才是”
“属下明白”
“昨夜靖诚王已经回京,我已命人去迎他入宫,我思虑再三还是决议将登基大典的守卫之事交由你来操持”
“属下定不负太师所望”
“嗯,既来了,就让府中的太医替你看过伤势再去也不迟”
“多谢太师”
“太师,无尘观主求见”
“观主?”
门外的家奴弓着身子蹑脚走进了门,荣玄将视线从罗风的身上抽离,不等他再次开口,罗风就自觉往后退了退。
“属下告退”
“嗯”
得了他的准允,罗风恭敬地退出了屋子,在转身朝院外走去时毫不意外地与走入的商筑撞了个正着。
“风将军好像伤得不轻”
“死不了”
“那真是有些可惜”
“……”…
“观主,请”
没有等他再说什么,商筑就跟着前来引路的侍从一同踏进了屋内,而在他们离开后停在原地的罗风也继续朝着院外走去。
白日也点着烛火的书房里,橘黄的光晕映得屋内的古朴的陈设愈显深沉。
书桌前,荣玄微微垂头坐着,高高眉弓投出的阴影将一双鹰眼完美地藏在了其中,直到商筑出现才又再次显露了出来。
“观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贫道连日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帝星虽明,却隐隐有晦暗之象,便起了一卦,虽言天机不可泄露,可此事事关国祚,贫道不敢不报”
“卦象如何?”
“诸星逆行,乃江山易主之兆,储君确有天子气运,只是就算登基,帝业也恐难长久”
“储君,观主指的是靖诚王?”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两人四目相视,沉默间似乎正在用眼神传达着某些不可言说之物。
“若是可以,贫道想亲自为他相面,如此便能知晓一切是否如卦象所言”
皇宫,启明殿,金丝楠木打造床榻上,被罗风一掌打晕的岳灵泽终于苏醒了过来,摸着昏沉的脑袋看着眼前陌生的屋子,他蹙眉有些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可下一刻又无力地跌倒在了床前。
精致的香炉上方白烟袅袅,跟随他一同入宫的薛锦听见了声响后平静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里是哪里?”
“皇宫”
“…我要出去”
“你出不去”
他抿唇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可无力的手脚却让他一次次地跌落了回去。
“没有即位前,你都要留在这里”
“是你…”
目光再次投向香炉上的白烟,岳灵泽很快便明白了什么。
“你一直都是他的人?”
“我助他险些害了景星,是商筑容不下我,我别无所选”
“…他在哪里?我还有话要问他”
“若他说得都是真的,你又能如何?杀了他?还是杀了自己让他多年筹谋毁于一旦?”
“……”
“好好活着,就算是为了景星”
望着他微红的眼眶和此时虚弱摇晃的身躯,想到他与景星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薛锦脸上虽没流露出些什么,可心中却很难不对他们生出怜悯之情,即便已经知道景星是岳开霁的女儿。
“圜丘时她就知晓了一切”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
(“…对不起…咳咳咳…好好活下去…替我…”)
圜丘时的一幕幕和她命悬一线时的言语、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重现,也是这一瞬他才忽然意识到那时的她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楚。
“呃…”
后知后觉过后,一股强烈的痛苦在胸中膨胀,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开他的身体,他蹙眉捂着心口艰难地伏在地上,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接连砸碎在了地面,片刻之后他咬牙再次起身想要朝着屋外走去,可就算是已经涨红了脸,他也没能成功站起,所以只能艰难地向着门口爬去。
不忍再看下去的薛锦默默收回了视线,而不等他爬出多远,手持拂尘的商筑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仰头望着他,岳灵泽脸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恐惧呆滞。
见他们四目相视却相顾无言,薛锦识趣地从屋中退了出去,又过了良久后,岳灵泽才哽咽地开了口。
“…乐音…”
“…一息尚存,但也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低沉的声音入耳,岳灵泽来不及为她还活着的消息感到庆幸,一颗心就又落到了谷底。
“…突厥或许有救她之法,只是新帝未登基前,义军和他们都无法离开筑京”
“……”
“为何突然入京?”
“…你与舅父的话我都听见了”
“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并未感到太意外的商筑有些无奈地看向了别处。
“…仲父…真的是我生父吗?”
“…是”
“……”
“十七年前,就是他亲手将你交给了青玉带入了荷山府”
“…为什么…”
岳灵泽怔怔地发出了一声低喃,他不明白若他们真的是父子,为何这些年他却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父对子的爱与在意,有的只是疏离和冷漠的规训,仿佛他只是他手中一把趁手的兵器。
“他本名罗风,荣玄之前,罗家曾是东楚第一将门与苏家世代交好,若非还是皇子的岳开霁构陷罗家不忠,他也不会家破人亡,从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沦落成要隐姓埋名才能苟活的边塞猎户”
“所以他才如此怨恨岳氏…”
“他少时与乐音母亲情意相投,罗家覆灭后,岳开霁没过多久就请旨纳了苏氏为王妃。他虽侥幸逃脱却也失去了所有,此后的几年他远走边城隐姓埋名,在战乱中意外救下了一个与乐音母亲有几分神似的孤女后便一直在山中靠打猎为生,苏家灭门前一年东楚西云战事愈烈,荣玄的人在躲避西云追兵时偶然发现他尚在人世,思量罗氏一脉极擅用兵,便说服他到了荣玄麾下,而他也的确不负众望,让节节败退的东楚传回了捷报,可不久后苏家蒙难的消息就传到了军中,尽管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得到的也不过是乐音母亲葬身火海的音讯”
“与她母亲神似的孤女…是我娘吗?”
“嗯,他回城时你娘已有七月身孕,被安置在筑京附近的一处小镇上,乐音出世后被下旨送往姑南,途中因遇袭不知所踪,罗风为尽快回京也恰好取道清风峡,因而救下了一息尚存的青玉,为了有朝一日为苏罗两家报仇雪恨,他便将你交给了她替代乐音做了岳开霁的孩子。”
商筑低垂着眼眸,脑中似乎正在搜寻着那些久远的回忆。
“所有人都以为乐音已死,可直到在姑南遇到莫氏我才知晓,原来她当日是被他们捡去了,但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又被天意带到了我眼前”
那时他才到东楚,救下九死一生从荣连城手下逃脱的余一后便带着他躲入了山中,待知道荣玄要对乐音出手时已来不及阻拦,之后他曾亲自去往清风峡,每每想到没能救下她心中都不免遗憾。
“…我娘可还在人世?”
“…不在”
“…你说乐音出世时我未足月,为什么我会替了她?”
沉默了一会儿,岳灵泽发出了一句刚好能落入商筑耳中的呢喃。而这一次他却并未立刻作答,只是脑海中还是不觉浮现出了一些尘封的记忆。
被大火吞没的屋舍、窗户上喷洒的鲜血、火海里倒在血泊中的妙龄女子和满面染血,提剑抱着两个婴孩面无表情走出的罗风…
商筑在启明殿一直待到了傍晚才离开,无人知道他们在屋中后来究竟说了什么,可自他走后岳灵泽似乎彻底打消了要离宫的念头,言行举止也像是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又隐隐多了丝阴郁。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一尘不染的道路两旁旌旗招展,耿阳率领的义军和荣连文率领的荣氏士卒相继从围观的百姓眼前经过,来到了皇宫之外,金銮殿外群臣身着华丽朝服,神色皆是肃穆而恭敬。
“咚!咚!咚!”
沉重的钟鼓声回荡,头戴冕旒一身玄色绣金龙袍的岳灵泽面无表情地踏上了通往最高处的石梯,虽然面容依旧带着些苍白,可眼神中却已难掩一直被小心隐藏已久的威严与明睿,而这也让一直注视着他的荣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拜的群臣在他站定转身的瞬间齐呼万岁,随即宫门缓缓打开,宫外的义军和荣氏士卒纷纷跪地叩拜,街道上的百姓也跟着高呼万岁。
待受过朝拜后,岳灵泽又动身前往圜丘再度进行祭祀。
摆满了各种祭品的祭台上香烟袅袅升腾,在罗风与商筑注视下他步伐沉稳地踏过了棂星门,也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了下来。
“轰隆!”
“听见了吗?是雷声吧?!”
(“轰隆!”)
“真的打雷了!要下雨了!?”
轰鸣的雷声让苦雨水许久的百姓脸上都露出了诧异惊喜的笑容,群臣望着忽然变色的天空也不禁感到惊奇,可碍于荣玄在场也不敢多说什么。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将手中的祭文烧去,天空中落下的雨点从零星几点很快演变成了密集的雨幕。
街道上的百姓无人躲避,所有人似乎都忘却了寒冷,只一心为这场难得的大雨高举着手欢呼庆祝。
“老天爷开眼了!”
“这么久都没下雨,新帝登基就下雨了,看来东楚是要有一位明君了!”
“陛下万岁!”
“哈哈哈哈哈哈…”…
无为观,背着包袱的双虎、哲奇和白月都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天空。
“这么多人求了这么久都没有求来的雨,他一登基就下了,难不成他还真是天命所归?”
“乐音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嗯…”
“有什么可高兴的,舍命救了他,他倒好一声不吭就回去了,连看都没来看一眼”
“…他或许不是不想来吧,毕竟是新君,你也说过他们在怀远时的事,要是可以他应该也很想留在她身边吧”
“他如今做了国君,以后还能想起她就好了”
双虎蹙眉越说越感到愤愤不平,白月被他这么一说,一时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
“会的”
“哲奇哥…”
“我信他不会辜负她,乐音赌上性命也要救的人不会是无情无义之辈”
看着屋檐上的水帘,哲奇脸上的神情平静认真,与其说他相信岳灵泽,倒不如说他是相信乐音,他信她不会看错人。
昏暗的寮房里,余一守在床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昏睡不醒的景星,目光中满是对她的愧疚和自责。
“先生,我们要准备启程了”
门外哥舒丹轻声走入,来到了他的身旁,视线落及床上的景星神情就不觉凝重。
“嗯”
取过架子上的孤裘,余一闷闷地应了一声后将床上的景星包裹着抱了起来。
无为观外哥舒丹的三个突厥同伴已经在车上等候。
(嗒嗒嗒嗒嗒嗒嗒…)
屋檐下装满水的水缸被滴落的雨水砸得啪嗒作响,哥舒丹撑着伞护着余一将景星送上了马车,双虎三人也紧跟着背着包袱走了出来。
“走吧”
“诸位一路当心”
看着逗留了许久的道观,哥舒丹和双虎眼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对前来送行的道士抱拳行了个礼后才戴上斗笠上了马。
“驾!”~
雨幕中远行的车马缓缓起步渐渐消失在了道士的视野中。
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城墙上,岳灵泽紧握着玉锁,独自一人眺望着被雨雾弥漫的远处,仿佛在透过那层层雾气目送着所爱离去,寒风中岿然不动的身影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孤寂。